与欧阳修最近的人,是梅尧臣,共同的诗歌创作主张和政治立场,知音与盟友,就像朱熹最近的人,是张栻。梅尧臣与张栻,都早于欧与朱谢世。认知梅尧臣,有助于了解欧阳修,但于梅尧臣的褒贬,须从南宋的两类评论开始,一种是评论家严羽,一种是诗人陆游。
严羽在《沧浪诗话》里说:近代诸公(北宋)乃作奇特解会,遂以文字为诗,以才学为诗,以议论为诗,夫岂不工,终非古人之诗也。严羽,对于北宋诗歌的“奇特解会”、“文字”、“才学”、“议论”这些形式作为诗歌的呈现,不论是五言律还是五言古,他都是不满的,追本穷源,剑锋尤指梅尧臣。
与评论家不同,作为诗歌创作者,南宋的陆游,则越老越喜欢梅尧臣。陆游在《剑南诗稿》里,谈到“突过元和作,巍然独主盟,诸家义皆堕,此老话方行。”(书宛陵集后)陆游评梅尧臣诗集,称其上追盛唐,下开宋诗,是诗坛的引领者。严羽与陆游,呈现了不同的路径。
最知梅尧臣的,莫过欧阳修,欧文评价梅尧臣的诗,主要依三篇散文:
一,《书梅圣俞稿后》,创作于明道元年(年),时年,梅31岁,欧26岁。(圣俞,是梅尧臣的字)
二,《梅圣俞诗集序》,创作于庆历六年(年),时年,梅45岁,欧40岁。
三,《梅圣俞墓志铭》,创作于嘉祐六年(年),时年,梅59岁身殆的次年,欧55岁。
在《书梅圣俞稿后》这篇散文中,欧描摹梅尧臣的诗为:其体长于本人情,状风物,英华雅正,变态百出,哆(duō)兮其似春,凄兮其似秋,使人读之可以喜,可以悲,陶然酣适,不知手足之将鼓舞也。斯固得深者邪?其感人之至,所谓与乐同其苗裔者邪?余尝问诗于圣俞,其声律之高下,文语之疵病,可以指而告余也;至其心之得者,不可以言而告也。余亦将以心得意会而未能至之者也。
欧阳修讲述了梅尧臣早期诗歌的特点,“本人情”“状风物”,动人的句子,让人或悲或喜。这些大致是指《宛陵集》的前期作品,以《新秋普明院竹林小饮诗序》为证。初步文坛的欧阳修,在洛阳,有一批诗友,游龙门、嵩山,常常一起置酒畅饮,歌咏胜迹,其中有梅尧臣、尹洙等。
《梅圣俞诗集序》是这三篇中,最关键的一篇,也是普通人更容易注意到的一篇。序言中说,梅尧臣“年今五十”,接着说: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,作为雅颂,以歌咏大宋之功德,荐之清庙,而追商、周、鲁颂之作者,岂不伟欤!奈何使其老不得志,而为穷者之诗。乃徒发于虫鱼物类羁愁感叹之言。世徒喜其工,不知其穷之久而将老也,可不惜哉!
梅尧臣的生前,仕途失意,没有想过把自己的诗歌结集,自己也没有整理,梅的诗集,是他妻子的侄子谢景初从散落各处的诗文编辑的,而后请欧阳修作序。这时,欧文笔下的梅尧臣与梅诗,不是洛阳时期的“陶然酣适”、哆兮其似春、凄兮其似秋的感人悲喜,而是更加苍老的“穷而后工”,跟他们个人遭遇有关。
梅尧臣29岁时,因叔父梅询的关系,补太庙斋郎,又做桐城主簿,30岁调河南主簿,这一年,西昆体盟主钱惟演以枢密使为西京留守,梅尧臣和他互相唱和,关系很好。31岁时,梅尧臣因内兄谢绛的原因,调河南府通判,他的官虽然不大,但对于30左右的青年而言,尽管进士落第,但能与当时知名的人物钱惟演、谢绛、尹洙、欧阳修等有唱和之乐。还算不错。可是,从明道元年到庆历六年的14年中,梅尧臣虽然游走官场多年,始终是小官,而欧阳修则不同,右正言知制诰、龙图阁直学士、河北都转运使、进阶朝散大夫、食邑五百户、知滁州等。
梅与欧的中年时代,一穷,一达,14年中沉浮显然不同。
所以,欧阳修在《梅圣俞诗集序》里,提到了“穷而后工”:
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,夫岂然哉!盖世所传诗者,多出古穷人之辞也。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,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,见虫鱼草木风雨鸟兽之状类,往往探其奇怪。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,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,而写人情之难言,盖愈穷则愈工。然则,非诗人之能穷人,殆穷者而后工也。
欧阳修一方面在安慰老朋友,一方面在肯定梅诗的成就。“羁愁感叹”在《宛陵集》中举目皆是。梅诗,深得韩愈、孟郊之气质,也就不奇怪了。
梅尧臣死后一年,欧阳修为梅写了《墓志铭》,概述其诗:
其初喜为清丽闲肆平淡,久则涵演深远,间亦琢刻以出怪巧,然气完力余,益老以劲。其应于人者多,故辞非一体,至于他文章皆可喜,非如唐诸子号诗人者僻固而狭陋也。圣俞为人仁厚乐易,未尝忤于物,至其穷愁感愤,有所骂讥笑谑,一发于诗,然用以为欢而不怨怼,可谓君子者也。
欧阳修把他的老朋友写成了一位谦谦君子,三篇文章是否把梅尧臣说全了呢?梅尧臣还有锋芒外露的一面,他曾经写《灵鸟后赋》指责范仲淹,也曾写《书窜》《宜麻》讽刺文彦博。南宋的叶梦得在《石林燕语》里说,“世颇以圣俞为隘”,“隘”说明梅尧臣的倔强,因此得罪了很多人,因此,欧阳修在为他做调和人。
欧阳修在晚年的《六一诗话》里记,梅尧臣常常对他说,诗人率意创作诗是艰难的,想要“意新语工”,写出前人没有说出的诗句,把难于描摹的景物写的如在眼前,且含有不尽之意于言语之外。欧阳修力推梅诗是一贯的,维护老友的声誉也是一贯的。但梅尧臣自己是如何看待诗作的呢?这位倔强的诗人,是否只是欧阳修所说的,羁旅之愁叹,穷而后工?
梅尧臣在《答斐送序意》里说“辞虽浅陋颇刻苦,未到二雅未忍卷捐”;在《寄滁州欧阳永叔》里说“唯存先王法,好丑无使疑,安求一时誉,当期千载知”,追溯孔孟,不计较一时得失,求的是万古的知音;在《答韩三子华韩五持国韩六玉汝见赠述诗》里说“屈原作《离骚》,自哀其志穷,愤世疾邪意,寄在草木虫”。
梅尧臣认为,写儿女风月、烟云形象、奇葩异草、工于对偶,不是诗歌,只能算是一种曲艺,同于博弈与弹词。诗歌要远追《诗经》与《离骚》,褒贬善恶,如圆镜照尽世间的美与丑。梅尧臣把诗歌当作历史来写,这或许是他中年之后风雨磨砺所得的创作动机与笔耕所指。
欧阳修,毕竟是梅尧臣最近的人,梅有他的清丽,梅有他的新语,梅有他的动人,梅也有他的“倔强”。
(作者:朱续)
参考:《欧阳修传》王水照崔铭著;《欧阳修诗文集校笺》《欧阳修和他的散文世界》洪本健著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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